这篇小说我读了两遍。说实在的，当今作品能令人读下两遍者着实不多。而据我的经验，一个作品是否耐读，正是其品位高下最直感的标准：一般而言，难以卒读者，差；初读而不欲再者，中；能读二遍者，良；可反复阅读者，优。《出局》何以能吸引我读第二遍呢？关键是艺术的力量。此乃一切艺术的根本品性：得则生，失则亡；强则优，弱则次。这种艺术力量，在文学特别是小说中，就是由特定的语言、结构、形象，以及它们所孕铸的风骨、神韵所生成的审美感染力。
　　《出局》的艺术气质，开篇即有生动的表现。当你进入作品，便立即被一种温馨典雅而又不乏浪漫的氛围所包围（氛围是作品生命的气息，没有生命的作品不会有这种感觉）。那是一段关于主人公林小麦暗恋中激动、敏感、富于幻想的复杂心理的精彩描写：上班时，她发现自己心中深爱着的邢主任的桑塔纳轿车从身边悄然驶过，便触电一般，情发神动，想入非非……她觉得，那车是主人故意从她身边“无声地滑过”的，而且主人还透过车窗 “好像回头看了看”她。这种特殊的“感觉”开启异想的大门。于是，对方的“目光”变成“缎带”“铺在”了她的脚下；那“一天一地”的阳光，也送来关爱，“追着她，照着她”，以至“她一眨眼、一挺身都有了异样的感觉”。后来两人同行，一朵梧桐花落在邢的头上，邢戏说：“我和林科长说话有人嫉妒呢！”林立即回应：“是邢主任自己走花运，可惜不是桃花运。”既是玩笑，也是试探，不着一字尽是情。分手后，当微风中梧桐香飘来的时候，她闻香意醉，心不由己地“随着飘来荡去，很久都不知道该落到哪里是好”，激荡着渴望与遐想。在这里，情、景、文、人合于一境：人在情中，情在诗中，诗在画中。诗情画意里，闪烁着爱的圣洁，情的灵动，文的活力，给人以美的享受。与时下一些写者表现爱情，除了不拘时地的肉体狂欢（包括在公共场所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，乃至更为不堪入目的动作），就是不辨文野地粗喉乱叫（诸如我爱你、让你吻个够、想死你了，等等）相比，堪称天壤之别！

　　作品情节有两条主线：一是爱情，一是官场。两条线交织在一起，交织于瀛州领导班子换届这一过程中。如此结构，就内涵而言，使作品走出单纯的爱情描写而进入社会的深处（一个关键部位的关键断面），从而获得更为丰富复杂的底蕴。从氛围营造来讲，爱情温馨浪漫，给出一种暖色基调，官场险恶多舛，又添一份冷峻；冷暖交织，相反相成，从而强化了审美的力度。

　　让我们透过林小麦具体感受一下这种结构的艺术效果。

　　林小麦是瀛州市府一位年轻漂亮又正直能干的女干部。她有两个人生追求：在情感生活上，渴望能找到一个能从心里说出“我爱你”的人——她把这一点视为爱情的最高标准，“甚至比生命本身还要重”；在仕途上，渴望能在本次换届中，从已干了六年的正科级提升为副县级——她觉得凭自己的资历、业绩和能力，是完全“有希望”的。这两个愿望，使她很自然地成为连接两条主线的中心人物。

　　幸运的是她已经发现了自己所心爱的人——她的领导邢文通主任。她的内心正深深沉浸于爱的温暖和幸福之中。她要追求和享受这份爱情，愿为此不懈奋斗，付出一切。然而这份爱情是“在不该到来的时候到来”的。对方尽管也心有灵犀，但一碍于领导身份，更要回避换届的敏感期，基本处于含而不露的状态。这种心理落差，正好为艺术表现提供了空间——两人之间似有一道薄薄的纱帐，互相的感觉，既朦胧，又清晰，因而语言多曲义，行为费琢磨，神秘而富张力；同时，由于在心态上女方居于主动，又使总体情致更显温柔之韵。当这种基调进入正处换届时刻的官场现实，就使这份情变得格外浓重，厚实，感人，而且磨难重重。

　　第八章，写邢主动约林晚上到家中面谈。由于先有客人在，林在门外苦等到几近半夜才得进入。这样的时间，这样的地点，本应是一对有情人倾诉衷肠的良机。但由于各人脑子里都有官场中烦恼的事缠绕，又缺乏必要的勇气，竟然只说了几句肯定不是“初衷”的话，邢就言不由衷地发出“逐客令”：“天太晚了，早点回去吧。”。可此时两人心中正激情如潮，岂忍就此别离？于是上演了一幕“别亦难”的哑剧：林起身欲走。邢也许后悔讲了那句话，并不起来送客，而是“又闭上了眼睛，把头靠在了沙发上”。林明其意，忽然有一种冲动，想扑上去“吻一下他那宽大的恼门”，但双脚还是“轻轻地向外走去”。这时，邢才无奈地抢先走到门边，嘴里说着“走吧”，却又“迟迟没有开门”，直到林对他说“你休息吧，我走了”，依然“站着不动，过了很久，他才把门打开”。林转身无声地离去。邢长时间呆立门口，若有所失……。这段文字，一笔一划如刀削斧刻，力透纸背，举手投足似拳师运功，柔圆凝重，言简意赅，负载着丰富复杂的情感信息，给人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，不由你不想起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的意境。

　　第九章，林邀邢和几位好朋友在绿荫练歌厅聚会一节也很精彩。这是两人分手的次日，当得知邢在官场初受挫折时林特意为他安排的。其最动人处，是席间林邢心照不宣的对唱。邢借酒兴大胆唱出了自己的心声：“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/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/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/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”。既是对昨晚复杂心里的曲意自白，又是当下对林的一种深情道歉。回肠荡气，余味无穷。林则回他一首《一言难尽》，万千情意尽在曲词之间。然后在情意高潮中，两人牵手相拥而舞，舞步简单舒缓，沉入全身心的交汇与融贯，以至于林“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，有些眩晕，有些颤栗”！此情浓浓，此意绵绵，此境幽幽。有谁能不为之感染、为之震撼、为之陶醉呢？

　　也许他们的爱注定是要苦涩的。这不，邢本来已经“基本定了”的职位安排，在最后的关头风云突变。林得知情况，为邢所面对的残酷现实而心急如焚。急又无法相见，这时邢最喜爱的歌曲《天上有个太阳》成了最有效的心桥。她立即向他发出短信：“下雪了，天晴了，下雪别忘穿棉袄”。这种特定情境下特殊的爱的表达，虽不免有些苦涩，却形象，生动，情味有加，是对悲情的一种诗性关照，别具动人之力，突显出人性之美。

　　尽管如此，林邢的爱情还是无果而终。原因很简单，是林无意中将那晚邢约她到家中谈话的事，透露给了她自以为是可以信任的朋友蒋昆，蒋又出卖情报，最后导致邢官场失利，因此邢心中恼怒于她。应该说，邢是一个素质相当不错又很有事业心的好干部。但当他把自己的命运与职位的晋升紧紧地捆绑在一起，并把这看得高于一切时，便促成情与思的偏执。由偏执而专横，他竟不经林的同意，擅自决定把她送出瀛城去读书。这使林的心一下子如玻璃一样破碎了，虽晶莹透亮，再也无法修复……这就是现实，活生生的现实。
　　看得出，作者对林邢的爱是充满着同情与褒扬的，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将其简单化，理想化。这种处理，令作品变得更真实，也更深刻。

　　林小麦在爱情上是不幸的，在仕途上更是坎坷多险。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，她一贯积极努力，任劳任怨，主动淡化性别意识，象男人一样拼命工作，甚至比男人还要出色。按常理，她的晋升应该是理所当然的，但结局恰好相反。由这样一位女性切入官场，就有力地打开了其中黑暗的深层内幕，同时也使她痛苦复杂的内心得以有效展现。
　　官场是一个权力的网络。当今权力腐败已成为通病，瀛州也不例外。这种腐败，在领导换届的当口显得异常突出。那些执掌一方权力的官员大都不失时机地捞取好处。在这样的情况下，个人的品质、才干、业绩，已无济于事，你必须满足主管者另外的需求才行。这些官员的索取，因人而易：男人要财，女人要色。献财固然不易，但并不辱身。献色却是失身丧格的大伤害，这对任何一个自尊自强的女人来说都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难关。林小麦面临的就是样的难关。

　　瀛州市长看准了她的仕途心愿，早就虎视耽耽紧紧盯住这个目标。他曾明确暗示：要晋升吗，请走进我的卧室！林小麦也曾幻想过去跨越这座山。她的设想是：既实现晋升的愿望，又保住最后的尊严。可哪里知道，只要不完成上床一幕，一切就只是徒劳。作品精心描绘了她三进三出赵市长卧室的情景。那种身心的无奈与屈辱，那种灵魂的痛苦和挣扎，让人撕肝裂肺，久久难忘。
　　第一次，是在深圳考察时，赵以请吃水果为名，亲自把她叫到自己房间里去的。进门之前，她还不知深浅，心情是几分复杂几分期许。待看清屋里“昏黄的灯光暧昧地笼罩着宽大的双人床”，心不由“咯噔一下”，感到了恐惧。这时，老练的市长象把玩手中的猎物一样，一面东拉西扯地与她闲聊，一面在暗暗考察，看她是否主动表现。而小麦却猛然间意识到她和市长之间，“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距离，而是一个人和一架权力机器的距离，这距离无穷远，没有终点，没有尽头”。于是，“恐惧从骨头缝里往外冒”。她明白，“她要的东西需要把她的皮肉都撕了去”。她“心疼了，舍不得好端端的皮肉”。结果，什么要求也没有提，就借机“逃”了出来。
　　第二次，是回到瀛州后，市长再次亲自打电话请她夜里到自己家里去。他想逼林“主动”就范。先是直接告白：“我不是坏人，你不用怕我”。进而发出威胁：“林科长，我不强迫你，你想好了吗？”那意思是说：“你自己可想好了，要人，马上离开；要官，自愿上床。自己掂量着办！”市长本以为这次可以稳操胜卷，岂料到嘴的猎物又一次“滑”走了。如果说，前次的勇气主要由恐惧而生，这次则增加了一份爱情的力量——在决定进退的关键时刻，她“特别思念邢主任”！这种思念令她义无返顾地选择了“逃离”。
　　第三次是她处境最艰难的时刻。一是干部调整任命名单下来，邢和她都未获提升，官场受挫；二是邢因怪罪于她而对她极度冷淡，情场碰壁；三是心情沮丧，孤立无援，精神困惑。可谓四面楚歌。艰难中，她意识到在这个社会上，“没有人会帮助你……只有你自己，你在乎你自己，你也必须成全你自己”。万般无奈中，决意孤注一掷，夜访市长家，作最后一搏。这回，行为上她是主动的，精神上却是最痛苦的。我们看到两个林小麦在剧烈地争辩着搏斗着。甲：这不是去投降，去认输吗？乙：一切都已别无选择，不管前面是泥泞还是陷阱，没有这一步，所有的梦想都是空想。你已经没有爱情，一切就更没必要在乎。甲：你嘴说不在乎，可你的腿却这么沉重，你的眼在流泪？乙：不能犹豫，你天不怕地不怕，还怕上那楼梯吗……当她终于迷离懵懂地敲开市长家那直通卧室的门，市长迎面送来一句双关语：“已经很晚了”！由于有意而来，她还是强打精神苦笑着持礼（她咬牙买下近7000元的礼品）进门。市长觉得这回大概有戏了，便笑颜夸奖“小林越来越懂事了”；接着亲昵招呼：“过来吧，让我看看，宝贝。”岂料，这招呼有如一声惊雷，把她几陷迷途的良知唤醒。刹那间，眼前的市长变为能把她撕成碎片的“灵魂的碎纸机”。巨大的恐惧汹涌而起。她无法承受。她一定“要一个完整的自己”，便惊叫着“一口气跑了出去”。
　　三次交锋，一次比一次深入，一次比一次尖锐。这是强权对弱女的威逼，邪恶对正义的进犯，真善美与假恶丑的较量。林小麦虽然只是一个力单位卑的弱女子，为了谋求晋升也曾不得不委屈求全，但她明确地知道自己是一个“女人”，知道“女人”必须捍卫的尊严。即使在最孤独无援的险境，她依然牢牢守持住这份尊严，让人性之光照亮心宇。正是这发自至柔至弱者的人性之光，将强权者最隐蔽最丑恶的嘴脸映照于社会的大屏幕，交给世人指点，评说。这里显示了作者对今日社会独到的观察与思考，以及严肃积积的创作态度和可贵的责任意识。
　　毫无疑问，作者所取的是现实主义的创作路线。她对现实不止于细致的观察、感受、记录，还有更深入的思考、评鉴与艺术提炼。也就是说，她的创造主体不是一架平面的摄象机，而是一个有思想，有灵性，有创意的智慧生命；她不仅要看出现实（生活）的生命流变，也要赋予作品以艺术的生命。我以为这一点很重要。对小说（文学），必须作为一门艺术来理解和追求。首先语言的艺术，同时也是结构的艺术，形象的艺术，更是人的艺术。从这个角度看，一部作品，只有当它达到一定的艺术水准，才可以称之为文学；只有将艺术的创造与人的健康发展（即人的积极进化而不是退化，畸形化）和谐互动，才可以称之为优秀文学。《玻璃时代》具备了这样的品格。如果说它还有什么不足的话，或许可以说正在于其现实主义还不够充分。作品还未能对人物与情节背后社会、经济、文化、心理等诸多因素，给出更深层更丰富的揭示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感染力。

　　文/汤学智